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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一十七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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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幾天裏,趙巨炎動用了一切能用的手段尋找張瀟的下落,可一連九日過去,硬是找不到張瀟的影子,其他人的行蹤倒是了解不少。

司熠辰苦追之後無功而返,接著請假三天閉門謝客不出,不知在家裏做些什麽。丁毅之休整了一天,依然是率了老一、小莊子小莫子幾人和前幾日一樣到處踢館打擂,從無落敗,鷹爪力新任門主的名頭越來越響,已經有不少世家前去結交。瞿英因為手段采取地嚴厲及時,他們幾人力闖皇城之事並未掀起軒然大波,被輕輕地翻了過去。

楊勳將昏迷的朱鐵交給了刑部,幾日後,這曾咆哮京城街頭、力大無人能敵的莽漢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中。這事也是輕描淡寫一帶即過,從此無人敢問,楊勳卻被連續提拔,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游防升到了皇城侍衛隊的十夫長,每日裏開始接受正規的武術訓練。

小皇上親自給陸鼎授銜那天,白思源帶著兒子和族人悄悄離開了京城。據說那天皇上不滿於授銜典禮的簡單,還把禮部尚書傅致堯當眾斥責了幾句。至於眾人看待李瑉的眼光,竟然多了一層敬畏,尊重有加,卻不願同他太過接近。楚承洛那日以金領捕快的身份露面後,日日點卯,一直到兩天前可能是過了新鮮勁兒,忽然消失了蹤影,連著木紅雨也是沒了消息。

張隨的病情來的快去的也快,第二天便退了燒,四五天之後便痊愈了。這期間五人又換了住處,陳仲平照顧張隨和陳泰兩個傷員,忙得不亦樂乎,這兩人的傷勢病勢,卻是漸漸地好起來了。只是張瀟一直沒有蹤影,讓眾人擔憂不已。

正月已過,這幾日裏驛道上的風塵逐漸越揚越高,趙巨炎深知自己一眾人不能在一個地方耽擱過久,到了第十日,即是二月十日,五人合成一處,又換了一家稍為寬敞闊氣的正宗客店。張隨剛走到門口,看到招牌,忽然笑道:“臥龍居!門面不大,口氣不小。”說完忽聽一人道:“本事不大,廢話不少。”

張隨向那人看去,原來是一個年輕男子,頭挽圓髻,身著粗衫,面無髭須,雙手白細。身材不高卻是眉清目朗,衣著簡陋卻是怡然自得,貌似弱不禁風卻自有傲氣超人,這人一看便知是落魄士子。他順口接張隨話茬,是讀書人都愛犯的一個毛病——管不住自己的嘴巴,總愛說點風涼話。

張隨笑了笑,道:“學問不多,補丁不少。”那人聽到張隨嘲笑自己衣衫粗陋,面上不悅,道:“眼界不高,架子不小。你又怎知我學問不多?”張隨也反問道:“君子多乎哉?何況你又怎知我本事不大?”

“君子多乎哉”是論語裏的一句,意思是君子不需要掌握太多技能,比如燒菜、種地、砌磚、粉墻之類。按孔夫子的說法,只要精熟六藝即可。那人聽了張隨的話,拍手笑道:“不錯不錯,兄臺的本事是極大的,小弟得罪莫怪。”說完不欲啰嗦,扭頭向外走去。張隨本要和他鬥嘴,卻忽然見他示弱認輸,不禁一怔,立即轉過神來,眉頭皺起,向外追去。

趙巨炎連忙拉住,喝道:“不要多事!”張隨一口氣被堵在心中,哼了一聲,低聲道:“讀書人!”

張隨為何生氣?原來毛病還是出在他自己的那句話裏面。君子是不需要太大本事的,那人卻主動承認張隨有本事,言外之意,便是說張隨是小人了。韓泠泠笑道:“讀書人罵人跟誇人似的,你去跟他逞這口舌之利作甚?”張隨來到櫃臺,向掌櫃問道:“剛才那出門去的士子叫什麽名字?”掌櫃翻開手邊的一個厚本子看了看,道:“哦,那是劉宗孟劉先生,他幾日前便住進小店了。這位劉先生可真是有本事,過目不忘,你看,”他拿起另外一本更厚的賬本道,“這本賬本記了小店四年來的日常銀錢出入,他翻了一遍之後便能牢牢記住,第二天再去問他,他還能回答得上來!”張隨“哦”了一聲,道:“這麽厲害?”拿過那賬本翻開一看,只見是蠅頭小楷抄的密密麻麻的日期與數字,看了幾眼,頓覺眼花頭大。韓泠泠和陳仲平也走了過來。

掌櫃的見有人肯聽他說話,立即來了興致,唾沫橫飛道:“這位劉先生是浙江人,今年才十八歲啊,獨自一人千裏迢迢來到京師,就為了參加小比。”張隨道:“浙江?不錯,劉姓是當地大姓。他報的是哪一科?”掌櫃道:“據他自己說,是博學速記科。要我說,劉先生這次一定能拿第一名……如果,那個人不來參加小比的話。”

此時趙巨炎和陳泰把行李交給店小二,也圍攏過來聽掌櫃說話。趙巨炎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一小塊銀子放在掌櫃跟前,問道:“那個人是哪個人?”掌櫃面上放光,也同樣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掌罩住,笑逐顏開道:“那個人啊,是十二年前在小店住過的另外一個客官。那人也是姓劉,也是浙江人,說起來這兩位劉先生還可能是同宗呢!那位老劉先生,也是過目不忘,所有的經史子集和野史筆記,只要你讀過,沒有他不能倒背如流的。非但如此,他還熟記天上各個星辰的運轉方向,占蔔推卦奇準無比!當年他住進小店的時候,年紀比如今的小劉先生還要大幾歲,不過這速記的本事,當真是天下一絕!這可真是奇了怪了,浙江的劉姓都是這種天資聰慧、記憶超群的人才?”

張隨和趙巨炎對望一眼,心中都浮現出“占蔔推卦”四個字。張隨問道:“那位老劉先生現在何處?”掌櫃的搖搖頭,道:“那我可不知道了,他當年參加了小比之後,興沖沖地收拾行李包裹進城,說是陸國師朱筆點的博學速記科第一名。如今,早在什麽地方發達富貴了吧!嗨,那個時候,如今的陸國師還是禮部尚書呢!哎,你說,這劉家的人是不是都有這天賦啊?”

張隨笑著湊近掌櫃道:“濫觴浙江的劉姓人家遍及全國,當朝的官員有三分之一都是從浙江出來的。太祖定國後大封功臣,侯爵中有五分之三都是姓劉。五十年前的‘三座金山’,你可知道?那是三位富可敵國的大賈,他們每年的收入加起來,比當時全國的總賦稅還多!這三位老爺,都是姓劉的浙江人。”

那掌櫃的舌頭伸得老長,擦了一把汗,似乎還有點不信,問道:“那你說,小劉先生為什麽穿得這樣寒酸?”張隨撇撇嘴道:“八百年前,姓劉的還是一家,到今天可不好說了。天下姓劉的人這麽多,一個個認親哪能認得過來?大概他們這一支流傳到今天敗落了吧。”趙巨炎搖搖頭,對張隨道:“不過我看那年輕人骨相非同一般,必不是池中之物,等晚上他回來之後,你去敬個酒,大家交個朋友,不打不相識嘛。”張隨笑道:“也好,我正要考考他的真本事。不知這位小劉先生能不能占蔔推卦。”

當日無事,張隨和趙巨炎坐在一張桌子上低聲談著有關張潤涵壽宴的註意事項,陳仲平和陳泰按著趙巨炎前幾日傳的功法在房間裏認真修煉,韓泠泠跟趙巨炎學了一套強身健氣的功法,日日勤練不止。一轉眼,天已經略略黑了。看看那個劉宗孟,還是沒有蹤影。

張隨等人和其餘客人都用了晚餐,又待了好一會兒,才聽到門外一陣唱聲:“我醉欲眠君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來……”門簾翻處,劉宗孟歪歪扭扭進來,面上有微醺的酒意。只是瞧他的樣子,不像自己買得起酒的人,張隨猜測,他大概是從某位慧眼識才的王公大臣處赴宴歸來。

趙巨炎上前扶住,問道:“劉先生好?可用過晚飯?”劉宗孟站直身體道:“你好!我今天碰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好兄弟,我們在一起吃過了。”韓泠泠道:“你剛才唱的,可是李太白的詩?”劉宗孟道:“正是!《山中與幽人對酌》。”韓泠泠笑道:“李太白的詩是‘我醉欲眠卿且去’,而不是‘我醉欲眠君且去’啊。”劉宗孟一楞,張隨站起身笑道:“豪士所唱,只在一種心境。李太白把他的這份感動記下,和後人引發共鳴,全在心中波濤激蕩,若是嚴守一字一律,也太焚琴煮鶴了。劉兄,莫和我家小女孩兒一般見識。”韓泠泠白了他一眼,嘀咕道:“什麽小女孩兒……”

劉宗孟卻正色道:“是我酒後失言,甚是不該。姑娘,多謝你幫我指出錯誤。”說著深深一拜,韓泠泠急忙還禮。劉宗孟直起腰來嘆道:“我今後言行還要更加嚴謹啊!”趙巨炎微微皺眉道:“年輕人跳蕩便跳蕩了,又有什麽?人生當隨性自然方妙,二十歲的人,為何非要讓他說五十歲的話?”劉宗孟笑道:“這話倒也有理。不敢請教各位高姓大名?”趙巨炎道:“這位是韓小姐,這是舍弟張隨,在下姓趙名巨炎。”

張隨心想:“這人雖然是落魄書生,卻也有我輩眾人的豪放灑脫之氣。《山中與幽人對酌》,這繁華熙攘日夜喧鬧的北京城在他看來竟是山中麽?今日剛碰到的同道中人,便能飲至如此盡心,這種事情,我也是常做的。”便道:“劉兄,白日多有沖撞,莫怪莫怪。”劉宗孟輕輕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,道:“臭嘴,該打!”他醉後的動作神態甚是可愛,眾人哈哈笑起來。劉宗孟和趙巨炎一起到桌邊坐下了。

張隨道:“聽說劉兄天資超群,有過目不忘的本事?”劉宗孟擺手搖頭道:“雕蟲小技,難成大用。我沒有其他的本事,老天爺就給了我一個能記事的腦子。”張隨道:“劉兄過謙了。哎對了,師兄,我把師父壽宴上需要的東西列了出來,你看看合適不合適。”站起身來從袖中摸出一張紙,展開來遞給對面的趙巨炎。趙巨炎伸手去接時,張隨不小心手指一松,那張松花宣紙恰好落在桌子當中的油燈火焰上,眨眼燒成了一堆飛灰。

張隨叫道:“哎呀!這可是我絞盡腦汁想了一個下午才一樣樣列好的,這下完了!”懊喪之情溢於言表。劉宗孟知道是張隨有意測試自己,暗暗好笑,也不戳穿西洋鏡,只道:“張兄莫急莫惱,小弟再幫你列一張就是。”說完到櫃臺上取來紙筆,當面邊念邊寫道:“汝窯瓷盞,九百個。黑木耳,五百斤。窖藏二十年紅坡三花酒,六百壇……”一樣樣寫了下去,分毫不差。張隨、趙巨炎、韓泠泠在一邊看著,面上盡是不可思議。

這張清單是趙巨炎和張隨商議了一下午共同擬出的,他當然知道其中內容。奇就奇在那張紙從張隨手頭掉落,半空中下墜,直到在桌上燒成灰燼,在劉宗孟眼前一閃即逝,整個過程也就是眨眼間的事情,紙上條款雖然不多,可是時間如此之短,縱然看完也不容易,更別說記住了。劉宗孟寫完之後,道:“汝窯的瓷器這幾年可是越來越貴了,十年前是八兩一件,九年前是十兩六錢一件,八年前是十二兩四錢……”一年年敘述下來,價格分毫不差。趙巨炎的生意遍及各行各業,當然熟知商品價格,可這整日讀聖賢書的士子也能說出近十年的瓷器價格,那可真是奇了。

張隨哈哈大笑,道:“劉兄好手段!讓兄弟耍一趟拳來助助興!”說罷躍到中間,虎虎生風地將一路拳法施展開來。這一路拳法喚作“繁花流星拳”,聽這名字就知拳路繁覆異常,而且勢路極快。這是他幾年前在揚州的一位拳師那裏學來的,當時也就貪個好玩,不想今日卻成為最佳的考題。

一路拳法下來,約莫有上百招,張隨猶嫌不足,中間又插了不少自創的招式。這一路拳越打越快,到後來,只見場中一道淺淺的人影,那正在撥拉算盤的掌櫃眼睛都看直了。

一聲大喝,張隨從半空中跳下來。韓泠泠大叫一聲,喜笑顏開,拍手不止。劉宗孟端起一杯茶上去,由衷道:“張兄拳技驚人,小弟今日開了眼界了!”張隨笑道:“好說好說。”仰頭把茶水喝盡了。劉宗孟道:“張兄這一套拳法,真是氣勢淩人,讓我這不懂武功的人也忍不住想要手腳舞動。”說著手舞足蹈起來,逐漸從桌邊挪到中間空地。

他這一番舞蹈下來,自然沒有張隨那般的力量和速度之美,可是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符合了張隨適才的拳路,趙巨炎也看得睜大了眼睛。若是習武之人看別人舞拳,當和自己的武功參照對比,看他每一拳每一腳的攻守之所在,這樣一番細心體會之後,那一套拳路自然銘記心中,便如國手記住敵人的棋路、醫徒記住師父的針灸方位、士兵記住長官用兵的順序、書童記住主人寫字作畫的習慣一樣,得先在此道之中,方能對其精心鉆研。劉宗孟身上松垮無力,絕然不是習武之人,可仍然把每一招的武功勢路記得清清楚楚,只能說明他的記憶力確實驚人!

劉宗孟從頭到尾、一招不差地把張隨那路“繁花流星拳”舞畢,也出了一身大汗。張隨嘆服道:“我今日才知世上真有高人!”劉宗孟哈哈笑道:“聊博一樂,難成大器,難成大器啊!”趙巨炎道:“劉老弟,你可曉得參星占數之學?”劉宗孟道:“你說星辰運轉?我小時候看過幾本這方面的書,一直到現在再也忘不掉了。”趙巨炎一喜,道:“今日得遇奇人,真是天賜榮幸。我們的一個小師弟前幾天走散了,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,不知老弟能否給推算一下?”

劉宗孟聽了不大高興:怎麽?剛見面便考了我這麽久,還要拿我當算命先生嗎?他心中雖然這般想,卻是不好表現出來,含糊道:“你那小師弟叫什麽名字?”趙巨炎伸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寫道:“張瀟。”

劉宗孟眉頭一揚,表情有點古怪,伸手掐了幾下指頭,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,站起身來並指指向屋角水漏道:“張瀟嘛……快到了,快到了!”

眾人面有異色,可看劉宗孟神情又絕不似玩笑,張隨小心地問:“快到……有多快?”劉宗孟略一沈吟,正要說話,忽然門簾掀起,一人走進。張隨扭頭望去,只見進門那人挺拔矯健,容顏俊美,目光靈動,背上背了一小捆柴禾,不知哪來的粗布衣裳並不合體,卻掩不住他內在的光華,尋尋覓覓的視線望向自己的瞬間凝固——不是張瀟,又是何人?

張隨等三人眼睛都直了,嘴巴半天合不上。這個劉宗孟……莫非是神仙不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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